奚午蔓回老师的微笑被口罩完全遮挡，老师只看见她眼中淡淡的、惹人怜爱的倦意。

老师感受不到她试图表达的友好，指了旁边的小凳子，告诉她可以坐这里。

在A市，从事与美术相关工作的人居然不认识奚午蔓，这实在奇怪，不过如果一个初次见到奚午蔓本人的人，面对的是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、只露出一双眼睛的奚午蔓，能认出来才很奇怪。

“您叫我Kiki老师就行。”女老师对奚午蔓说，把奚午蔓面前的画板翻了个面，露出一张八开素描纸。

纸上画着一个未完成的球体，一眼就能看出是某个初学者的手笔。

单凭那些橡皮擦过的痕迹，就能想象出那位初学者为了画好这个圆费了多大劲。

初学者的老师必然一再强调“用直线去画圆”，初学者必然感到崩溃，趁老师与别的老师聊天，拿起橡皮擦掉所有与圆形不符的线条。

最后，初学者得到一个他自认为满意的圆，纸上没有辅助线，只有橡皮搓出的长泥。

这样的小聪明瞒不过老师，但老师不会过多计较，只说，现在可以画明暗交界线了。

初学者拙劣地排线，中间精雕细琢的圆形怎么看都突兀。

丰富的想象力再次带来快乐，奚午蔓轻笑出声。

这屎一样的笑点。

“看着很厉害是不是？”突然的女声打破她的想象，是刚才那个女老师，老师始终轻声细语，仿佛天生如此，“其实这个很简单。”

老师取下那未完成的球体，夹上一张干净的八开素描纸，从柜子里翻出一盒未开封的8B铅笔，递给奚午蔓，说：“你也可以试试。”

老师完全把奚午蔓当成来这里学绘画的学生。

奚午蔓摆摆手，不失礼貌：“我不用了。”

“不要害羞，反正到这的都没基础。”老师侧身指了刚才取下的球体，“这个也就学了四天，就已经能画成这样了。”

“我只是不想画。”奚午蔓说。

“你这是逃避。”老师皱着眉头，以推心置腹的口吻说，“你怕画得比人家差，怕人家笑你，很多初学者都是这样想的，我高二开始学画画的时候也这样想过。但每个人都不是一出生就能画得很好的，我也是从排线开始练的，甚至我刚开始画静物，还不如他的好。别自卑。”

老师又看一眼那球体。

奚午蔓沉默了。

这个老师把她当成初学者，用老师过去的经验教导她。

老师需要得到赞同。

奇妙的感觉。

这种奇妙的感觉促使奚午蔓乖乖扮演一个毫无绘画基础的初学者。

她抛掉所有艺术理论，抛掉熟记于心的美术史，抛掉肌肉记忆。

她双手夹在膝盖间，充当懵懂无知的初学者，向老师投去崇拜的目光。

老师很满意。她又拯救了一个失落的灵魂，她将带领那落难的灵魂进到艺术的殿堂。

她教奚午蔓使用美工刀，教她把铅笔削得尖尖的，教她甩动手腕，或用小指做支撑点，然后，像这样这样这样去排线，两头轻中间重。

奚午蔓模仿老师的样子握笔，模仿她手腕挥动的弧度，而当第一个老练的线条落下，她意识到自己的身份，立马逼迫自己的肌肉忘记过去。

过去很难被忘记，她只能强行笨拙，仿佛手中的不是笔，是烫得要死的山芋。

老师摇摇脑袋，指了她画下的第一条线，说：“像这样，这样就很好。你很有绘画天赋。”

老师端了个小凳子坐到奚午蔓身旁。

奚午蔓想到在公园发现目标客户的销售。他们会与客户拉近距离，伪装出亲切，就像老师这样。

“你是任教授介绍过来的吗？”老师的脑袋凑近奚午蔓，“还是别人介绍过来找任教授的？”

“我找任教授。”奚午蔓认为没有撒谎的必要，也没必要完全说实话。

“任教授很忙，一般是我们几个老师在这里。”

“我上次来，你们不在。”

“上次？那一定是我们带学生出去写生了。”

奚午蔓静静看着老师。她知道，她的沉默会怂恿老师滔滔不绝。

当销售以为客户有可能购买他们推销的商品，就会口若悬河，打感情牌，讲真假参半的故事。

他们日复一日，年复一年，一遍又一遍地重复，只为某天遇到某个客户。

客户听了他们的故事，眼中闪烁着晶莹泪花，重重点头说“对”，然后豪气掏钱——

买！

奚午蔓细细打量老师，看她嘴皮翻动，看清她门牙上的结石。

她肉嘟嘟的脸像糯米小海豹，厚重的齐刘海遮住她的额头与眉毛，露出的脸是个长方形，某个初学者在纸上画下的、横着的长方形。

初学者只分黑白灰、把平面变成立体，不会画上单眼皮的眼睛与几乎看不见的短睫毛，也不会画扁扁的鼻子，那小小的嘴巴。

那小小的嘴巴，在说话。

奚午蔓觑眼，瞧——

那近看也无比光洁的白皙的皮肤，那小小的眼珠里闪耀的灼灼火光。

那不是一张脸。

那是一张面饼，一张嵌了两颗小小的黑色玻璃珠的面饼。

厚重的刘海不能撩开，眼睛上方没镶眉毛，也没有额头。

这张面饼的脂粉味很重。

令人生厌。

谁把这样一张面饼放这的？

奚午蔓将手中那支铅笔稳稳放在黑漆金属画架与木画板间的空隙。

“对了。”老师的故事戛然而止，她找到比讲故事更重要的事，“你最好买下这盒笔，因为你学画画的话，会用很多笔。”

看着老师故意高举的、二十分钟前开封的那盒8B铅笔，奚午蔓明白老师的意思。

“我不需要，谢谢您。”奚午蔓说。

“你现在觉得自己不需要而已，我刚开始学画画的时候，也觉得不需要买很多笔。”老师一副过来人的说教姿态。

奚午蔓单手撑着下巴，百无聊赖地在纸上画龙卷风。

突然的反胃，就像晕车，奚午蔓需要找个地方吐一下，起码呼吸一点新鲜空气。

她站起身，打算离开这间门窗紧闭的画室，被老师叫住。

“你要去哪？”那张面饼上的嘴唇启合。

那两颗小小的玻璃球来回转动，表现出警觉。

那陷进蜜罐里出不来的老鼠。

它拼命挣扎，最终死在它曾向往的甜蜜里。